邕江南岸碧波蕩漾,高樓林立,寬廣的大道一路延伸,展現(xiàn)出南寧作為國際都市的摩登氣象。
我們要參觀的林景云故居就坐落在邕江邊的缸瓦窯村。這是一個以制陶為業(yè)的村莊,從村里出產(chǎn)的陶瓷、缸瓦曾遠銷港澳,隨著時代的變遷,窯洞煙火漸熄,古樸的村落也換了新顏。現(xiàn)今,作為南寧最新的紅色打卡點,村里依舊人流如織,絡繹不絕。
始建于清末的林靜云故居
“你們是邊檢站的警官吧!”核對好預定信息后,一位戴著眼鏡的阿姨主動將我們迎進門廳,她衣著整潔,動作干練,恭敬地對另外一位年長的女性說:“大姐,辛苦了。”
我這才注意到,姐妹倆眉眼頗為相似,大姐約摸60歲,后背微駝,她穿著一件嶄新的白色襯衣,佩戴鮮紅的黨徽,襯托得臉色更加黝黑。
“大家好!我是林景云烈士的長孫女林寶霞,今天就由我來為大家講解。”林大姐一字一頓,聲如洪鐘,頗具威嚴。
林大姐從缸瓦窯村的歷史講起,大約300年前,廣東的陶瓷商來到此地,發(fā)現(xiàn)這一帶土壤質(zhì)地松軟,非常適合燒制優(yōu)質(zhì)瓷器,便在此建窯制陶,再加上邕江水運這一得天獨厚的條件,四方客商似云而來,村里也成為時局信息交匯地。1902年,林景云出生在一個制陶世家,當時軍閥混戰(zhàn)民不聊生,受先進思想影響,1926年春,天資聰穎的林景云以優(yōu)異成績考入黃埔軍校廣西分校,同年10月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,成為南寧最早的一批共產(chǎn)黨員之一。
林氏家訓“賡續(xù)家業(yè)造福八方“下方是林景云劉慕華夫婦畫像
“1927年,國民黨新右派發(fā)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,有一天晚上,學校開大會,一隊一隊的人被拉出去談心,說是談心,其實是槍殺。一個知道內(nèi)情的國民黨右派軍官不忍看到林景云送死,冒死提醒他趕快逃跑!敝v到這里,林大姐聲音陡然提高,我們的心也隨之緊張起來。
林景云急中生智,帶著謝德成幾個人從廁所的小窗里逃了出去,因為被反動當局通緝,林景云轉(zhuǎn)入地下繼續(xù)活動,1929年7月,林景云參加鄧小平、張云逸領(lǐng)導的“南寧兵變”,把秘密控制下的3支國民黨桂系軍隊,轉(zhuǎn)變?yōu)橹泄仓苯宇I(lǐng)導下的革命武裝。
謝德成是這支隊伍里最不起眼的下級兵,從前誰都能打罵欺辱他,自從林景云到他們連當指導員以后,就完全不一樣了,林景云平易近人,喜歡和部下談心,而且講道理能講到人心坎上,即便對謝德成這樣一個“小角色”,也是如兄弟般尊重照顧,謝德成打心眼里佩服愛戴林景云,也堅定了跟著共產(chǎn)黨走的信心和決心。
他們隨著部隊開赴群眾基礎(chǔ)較深厚的左右江地區(qū),并于1930年2月1日參加了龍州起義,起義成功后,林景云任第二縱隊第一營政治指導員,謝德成也當了軍部衛(wèi)士排排長,兩個人志同道合,更在槍林彈雨中結(jié)下深厚情誼。
同年3月20日,敵人突襲龍州,為了保衛(wèi)這來之不易的革命成果,組織決定留下35人在憑祥白馬山打掩護,其他71人向平而關(guān)方向轉(zhuǎn)移。這是艱難到幾乎送死的突圍,但林景云毫不猶豫地表示要殿后,謝德成緊緊跟隨。
“與數(shù)倍敵人浴血激戰(zhàn),這是一場注定失敗的戰(zhàn)役。”林大姐用沉重的語氣轉(zhuǎn)折,我們的思緒也隨之被拉進血雨腥風之中。
“當只剩下林景云和謝德成二人時,林景云當機立斷,燒掉了身上攜帶的機密文件、人員名單、書信、證明等,語氣嚴肅地對謝德成說:“我是共產(chǎn)黨員,我不能走,如果我們倆能活著出去,我給你當火線入黨介紹人。如果我出不去,你有機會見到我家人,就跟他們說我沒有丟林家的臉!闭f完掏出5塊大洋給謝德成,交代他留3塊大洋當路費,另2塊大洋替自己交黨費。謝德成被子彈射中暈了過去,醒來時已經(jīng)不見林景云的蹤影。”
醒來的謝德成沒有走遠,即便知道指導員兇多吉少,他還是化名梁玉漢留在龍州,設(shè)法打聽部隊和林景云下落。從素不相識到生死訣別,只有短短8個月的時間,但謝德成卻窮盡一生來尋找:“生要找到指導員的人,繼續(xù)追隨;死要找到指導員的骨,入土為安。”
謝德成一找就是47年,戰(zhàn)亂期間,各路消息真假莫辨,四周都是國民黨布下的眼線,土匪也想抓到紅軍戰(zhàn)士邀功領(lǐng)賞。但他始終沒忘記親密戰(zhàn)友林景云,他有空就找老人們聊天,一到休息日就拿著棍子到處扒拉。功夫不負有心人,村里有老人告訴他,白馬山戰(zhàn)役結(jié)束后當晚,有人看見一群兵匪押著一名受傷的紅軍戰(zhàn)士,走走停停,最終槍殺掩埋在龍州鴨水村附近。另外一名已經(jīng)投誠的土匪回憶出更多細節(jié):他們本想押解紅軍去軍部領(lǐng)賞,但是此人是頑固分子,一點都不配合,讓他跪下,寧死不從,再加上大家又困又累,很不耐煩地就地把他槍殺了。不過這個紅軍臨死前仍瞪大眼睛狠盯著兵匪,讓他們脊背發(fā)涼。謝德成心里清楚,這樣的作風和性格就是他熟悉的指導員!
林景云的外孫女手繡兩幅十字繡《真英雄》和《送別》,第一幅反映了林景云參加龍州起義的場景,第二幅展現(xiàn)了妻子劉慕華在邕江邊送林景云參加革命的情景
后面的故事仿佛有冥冥之中的天意:謝德成遍尋林景云的遺骨的沒有結(jié)果,臨終前特意囑托兒子梁炳聰完成遺愿。2000年,一戶人家挖地基時發(fā)現(xiàn)了林景云的遺骸,更為神奇的是,遺骸距離謝德成家只有300米。革命生涯常分手,一樣分別兩樣情,原來,謝德成一直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默默守護著最親的戰(zhàn)友。隨后,梁、林兩家后代相認,這場超越世俗的情感傳奇有了圓滿的結(jié)局。
毫不夸張地說,這是我聽過最精彩的解說,曾經(jīng)去過很多博物館、偉人故居,年輕漂亮的解說員掛著職業(yè)性笑容,用流利的普通話和抑揚頓挫的語調(diào)重復講述著爛熟于心的故事,也曾帶給我瞬間的感動,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記憶深刻,一如這古樸的缸瓦,粗糲平凡,卻真情實意。我和同事們不約而同、發(fā)自心底地鼓掌,為林家繼承先輩遺志的良好家風,為烈士短暫而燦爛的一生,更為這份生死相依感天動地的戰(zhàn)友情深。
故居的后院是陶園,醬色的瓦缸有大有小,大的盛滿清水,小的嵌入墻壁,不大不小的排列成一行,新培的土里是一棵棵艷麗的朱槿,別有一番生機盎然。在陶園里還偶遇迎我們進門的阿姨,她和我們點頭示意,并介紹自己是林景云的四外孫女,陶園也是由他們一家人打理!按蠼阕钌闲,你看,她都被曬黑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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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園一角,南寧兵變前“七日會議”的場景復原
她還告訴我,當年紅八軍的斗爭形勢非常嚴酷,不少軍官變節(jié)、打退堂鼓,而林景云始終堅定不屈,死戰(zhàn)到底。林景云不是沒有選擇,家境優(yōu)渥的他可以跟隨父親繼續(xù)經(jīng)商,或是兩耳不聞窗外事,一心只讀圣賢書,謀求個一官半職;實在不濟,憑他的聰慧過人當個教書匠絕對綽綽有余。但他目睹人民于水火,目睹革命火種幾盡熄滅,于是振臂一呼,躍入黑暗,用年輕的生命照亮前行的道路。在這份英勇里,我看到了“茍利國家生死以,豈因禍福避趨之”的決絕,還有“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”的剛烈
和我們道別后,林氏姐妹闔上了門,像是看了一場精彩絕倫的電影,或是飲了一杯高度濃縮的白酒,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。回程途中,兩對新人在象征著缸瓦窯村的兩口大缸前拍婚紗照,幸福如陽光般散落在他們臉上。在他們身后,是緩緩流淌的邕江水,這條南寧人無比親切的母親河哺育了鄧穎超、林景云、雷經(jīng)天等眾多英雄。河流如同生命般循環(huán)往復,生生不息,正好和缸瓦構(gòu)成了絕妙隱喻:英雄的精神如同缸瓦一般堅不可摧,英雄的故事如同這邕江水一般源遠流長,流芳千古。